星期一, 十月 10, 2005

《世間情》6月:北風吹

北風吹

身為異鄉游子,對家鄉最思念的,總是親人的安康,希望他們日子過得好,過得 倖福、無恙。每一次從家鄉聽見壞消息,心頭都像插了一把無情利刃一般。其中 的痛楚,即使以淚水為墨,也寫不出一句話來形容。

每天處理同事們傳來的新聞,看見的,不少都是一些家庭的故事。既然是能夠上 報的,若不是很好的故事,自然就是很壞的故事。

意外、搶劫、謀殺、欺詐,壞故事,太多了。而自己心中的盼望,有時候,就是 希望不要在壞故事裡頭看見自己親友的照片。也許,這也算是一種祝福吧。

讀新聞,故此,未必只是作為一個故事的消費人而已。尤其,當自己的故事和別 人的故事開始發生聯繫時,其中的關鍵,就包括了自己是否從別人的幸福中獲得 欣慰。我想,這,就叫做「關懷」吧。

自古以來,人們都懂得晝夜循環的事實。以前,一旦進入黑夜,若需要亮光,就 得等待黎明。然而,有些人不願意只停留在晨光的消費。於是,人就發明火把。 後來,就有了燈的存在。

當遇見壞故事時,無論是自己的,別人的,社會的,國家的,咱們是否願意結伴 上路,繼續在黑夜中開拓,抑或坐下等待一個現成的太平盛世?

世間情,在北風中是否能夠茁長成林,就要看有多少人願意去栽種。

然而,等待現成茂林遮蔭、等待閱讀現成好故事的消費人,畢竟總是佔大多數。

聽舒伯特的《冬之旅》,仿彿感受到那無情的刺骨北風。方纔那麼真實的春日和 煦,竟然在烏鴉的嘎叫中化為泡影,只有無奈的望著白茫茫的地平線。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6月15日

《世間情》6月:孟婆湯

孟婆湯

有時,在「忘記」和「想不起」之間,到底有啥差別,也實在搞不懂。

忘記,或許是因著在記憶市場中嚴重缺乏价值,所以被淘汰,不被接受入流。因著忘記,就自然再也搜索不到,因此也想不起。

然而,想不起,未必只有忘記為原由。

很可能,在某些處境下,某些記憶被另一大堆的記憶給活埋了,所以在一個特定時段,就比較難找出來。

或者,這些記憶因著太多似是而非的東西所圍繞者,個別記憶的獨特臉孔竟然因此被模糊化,接著被同化、簡化。久而久之,就再也追溯不到原本的記憶。僅存的,也許只有一絲絲的似曾相識(déjà vu)。

還有一個可能,就是因著某些記憶造成的不爽、痛苦,使得它們不是被謀殺滅跡,就是被鎮壓在雷峰塔底下。

我不懂忘記和想不起的机制,到底是不是這樣。我只知道,那天,我忘了五一三;后來,我忘了五二八;再后來,六四也忘了。

然而,我卻依然能夠因著粽子的存在,而清楚記得屈原這個名字。有屈原才有粽子。因此也只有透過粽子,才勉強想起屈原。美食享受在端午節的重要性,遠比歷史反思來得實際吧。

如今,我覺得自己越來越「正常」了,終于和廣大群眾一般見識。

五一三,那么久了,關我啥事?五二八,反正看報紙只是為了消遣,只要繼續有報紙看,壟斷報業又有啥好大惊小怪的?六四,呵,那是人家中國大陸的事啊。人家中國人都懶得管,咱們還拿來管?

當然,如果每年五一三、五二八、六四,都是公共假期,都有糕餅佳肴,都有大減价,或許大家就會比較容易記得這些日子吧。

在西片《無痛失戀》(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),男主角不敵洗腦技術,眼巴巴任自由別人把對愛人的記憶從腦海中塗抹,只能無助的流下眼淚。當歷史從我們記憶中消失,卻絲毫沒有任何痛苦,在「國歌昇平」背後,還有啥情字可言?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6月8日

《世間情》6月:動物園

動物園

人們到動物園去,當然是為了觀賞動物。

動物園里的飛禽猛獸都是關在籠子里,或者以欄杆隔离。除了避免禽獸之間的自 相吞吃之外,隔离的主因,還是為了避免猛獸傷害觀眾;另一些,則是避免比禽 獸還要禽獸的觀眾去傷害園里的動物。

籠子和欄杆,于是就扮演了防護的角色。我們也依賴它們。一旦這些防護机制發 生甚么問題,不管是禽獸咬人還是人咬禽獸,究咎的矛頭總是指向動物園管理層 。

由此,動物園的觀眾,盡管他們自詡是如何「熱愛大自然」,絕大多數都是未必 對沒有牢籠的原野生態觀察有任何興趣的。他們的熱忱,多半只停留在從紀錄片 或者其他媒體所獲得的獵奇飽足感。

我們的社會,也好象動物園。

一個道德水平低落的社會,它的司法體系,頂多也只能夠扮演動物園牢籠的防范 角色。人們之所以不敢「犯法」,是因為不愿意栽在法律的懲罰下,而未必是因 為他們對別人的關怀。

守法者,或者「沒有犯法」者,未必公義。法律若只是一种工具,那么它就有被 利用的可能性。司法懲治机制的「殺傷力」若是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,我想,法 庭就是一個斗獸場,讓各方憑著各自玩弄司法的本事斗個你死我活。

于是,我們就有如動物園里的禽獸一般。在自己牢籠以外的視界,我們就隔岸觀 火。對于鄰近籠子里那些對我們似乎有威脅的家伙,我們就要求管理員加強牢籠 ,甚至會勸告管理員宰了他們,以他們的獸皮作為戰利品。

我們對警隊和司法界的寄望,豈非亦僅此而已?咱們民智所及之處,除了「抓完 坏人天下太平」之外,還有甚么?我們是否能夠從那些惊世駭俗之罪行中,看見 自己或然之墮落倒影?社會的病態,難道只有「截肢」處理而已嗎?

缺乏良知自省之社會,既不能自救,更不可能救人。唯一的生存方式,也只有繼 續遵行著叢林法則,以「适者生存」為存活信經。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6月1日

《世間情》5月:飛翔

飛翔

良知自從當了制度的黃臉婆,丈夫說左,她就左;說右,她不敢不右。

她一直都相信著那些話:「良知不能缺乏制度,良知若不聽制度的話,就是蕩婦」、「良知需要制度才是良知,這是宿命。」

她緊緊的遵守著這些教導,崇信它們為真理、不可侵犯的神聖傳統,認為既然制度至上,自己如此的犧牲自然是份內事。即使丈夫所作的實在有違道德,她始終不敢發言,只一味的告訴自己「天下沒有完美的人,要容忍,要寬恕」。

人魚公主為了所愛的王子,把自己的聲音犧牲掉,換來王子所能夠接納的雙腿。然而,沉默,難道真的是愛的最佳表達?

後來,她發現:天下並非只有眼前的制度而已。有一個名叫霸道的,外表威猛得不得了,卻是無可救藥的大近視。另一些雖然看起來沒啥個性,卻依然不乏善良和誠實的本性。「人不可貌相」那麼簡單的事,怎麼竟然學不懂?

她忽然想起了已故黑人牧師馬丁路得金說的話:「那使人深感不安的,並非『壞人』令人震驚的惡行,卻是『好人』那叫人驚駭的沉默」。

猛然醒覺:自己把原有的夢想和自由,變賣給制度,原本是寄望一個忠貞的愛情誓言以及一生的幸福,如今所得的竟然只有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。

終於,良知還是鼓起了勇氣,向制度提出分手、離婚。

那一天,天空下著毛毛雨。律師樓擠滿了制度的親友擁躉們,對良知諸般尖酸刻薄的批評和抹黑不絕于耳。良知決定了,自己並不稀罕制度的任何一分錢。最重要的,是得回自己的自由,以及繼續追尋夢想的熱忱。

雨後夕陽下的人群中,隱約回響著飛兒的歌聲:「他走了帶不走你的天堂,風乾後只留下彩虹淚光。他走了你可以把夢留下,總會有個地方等待愛飛翔。」

後記:縱使面對諸般制度的種種毛病、崩潰,願大家的良知依然懂得飛翔。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5月25日

《世間情》5月:嫁錯郎

嫁錯郎

一天,亭亭玉立的良知遇見了高大威猛的制度。那次的邂逅,就好像偶像劇裡頭少男少女的怦然心跳。

福建歌《望春風》有云:「想欲問伊驚歹勢,心裡彈琵琶。」少女情懷總是詩,良知不住的暗地裡打量著制度這個大男生。每次制度打甚麼擂台、出席甚麼社區活動,還是終身學習講座等等,良知的捧場率總是一百巴仙滿分的。

良知仰慕制度那健碩的體格,為他在講台上發表的言說欽佩不已。當看見制度的擁躉們在他的號召下喊口號時,總會感到血液奔騰、汗毛豎立,頓時也激昂的跟著群眾一起吶喊,無比的興奮!
對前途滿懷夢想的良知,總是希望能夠覓得好郎君,齊心協力的為國家社稷獻一分力,給寒若冰霜的社會增添些陽光溫暖。良知暗忖:眼前的制度,不就是絕佳人選嗎?

其實,制度也並不是一隻呆頭鵝。佳人倩影在人群中總是深深的抓住他的注意力。久而久之,良知和制度就過電了。兩人開始約會,共墜愛「X」。「X」可以是海、湖、河、大水溝、泳池、浴缸,只要是夠淹沒理智的就對了。

終於,良知嫁給了制度。

不好意思,故事越發展越老土。但是,一個制度若是看起來有十足的能力保護良知,而且口號情話也說得動人無比,試問有誰會不動心?

很可惜,這是一篇壞故事。原本的有情人眷屬,委託終身之後才發現竟然是無情人莽夫。

原來,制度對良知的需要,主要還是希望良知能夠作為他的花瓶和擋箭牌。從此,「維護良知的制度」已經是大家給他的公認稱呼了。人們多半相信制度所提倡的實際。良知所說的話,即使是針對不義之事的責備,都會被認為是「婦人之見」。

良知嫁過門之後,在「大制度主義」之下,只有處處都依據制度的規範,扮演著「入得廚房,出得廳堂」的「良家婦女」。

良知的美夢破滅了。對制度的順從,成為了良知的責任。前面的命運,除了「熬成婆」三字之外,實在沒啥其他可能性了。

(待續)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5月17日

《世間情》5月:萬靈丹

萬靈丹

食療保健,是中醫講求平衡的主要理念實踐。所謂病從口入,經年累月吃了一大堆累計毒素的食品,身體零件自然生銹得快。

科技進展助長了快餐文化。藉著種種市面上的藥物,不管是甚麼病痛,只要服下藥丸藥水,就能夠藥到病除。當然,解決的通常只是病徵,治標未必治本。可惜,快餐文化造成的大近視,讓人們都覺得,在表象之外的事情,都可以理所當然的加以忽略。

我們寧願篤信萬靈丹的果效,也懶得了解問題的癥結因果。有了萬靈丹,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。不管身體被砸得多麼殘,即使是自己一手造成,無所不能的萬靈丹必能拯救我們。

這就好像官爺們的治標政策一般。

如今,人民對政經文教已經出現不健康的過敏現象。稍微質疑種族政策、內安法令等等,就會給官爺們帶來過敏反應,說甚麼有損團結、勿忘五一三云云。有趣的是,百姓們在面對這些課題時,竟然也都自動自發的乖乖迴避。也許,這就是所謂的官民齊心吧?

對敏感課題而言,以沉默換取的止痛止癢,也能算是治療嗎?

過敏的病因,竟然不比治標方法來得受重視。我們寧願迴避或否認病態的存在,也拒絕誠實面對。誠然,這做法是很實際的,但是從保健的角度來看卻是荒唐以及不負責任的。無奈,既然每次都那麼有效,大伙兒又怎不依賴如斯治標萬靈丹?

如此治標政治文化,試問如何指望任何遠見或深度?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5月11日

《世間情》5月:歸還

歸還

中國友人回鄉度假時,我託他幫我找作曲家聶耳的合唱樂譜。結果,他是到書局幫我找了,得到的答案,卻是「這樣的樂譜只在音樂學院才有」,結果空手而返。

見識過不少學琴的朋友,對音樂史和樂理的知識膚淺得不可思議,整天嚷著巴哈太死板,自己卻連自己的偶像譜曲的樂理原則也不懂,實實在在的把音樂只當作消遣而已。

我終於明白了。樂理是音樂老師才需要的知識,我們對音樂的要求只管聽爽就夠了。音樂史,若不是有獎常識比賽或者考試,知道來干啥?

相似的,名畫是用來標榜自己的品味的,只要弄些拷貝來擺設就行了。藝術史呢?若不是教書、上課,知道來干啥?

我想,我已經學習接受「樂譜只在音樂學院才有」的事實。何況,科學文學歷史地理,豈都不是只適合存在於校園課堂而已嗎?

同樣的,司法公正只需要在法庭爭論,罪案多的時候我們可以罵警察懶惰貪污墮落賤格。政治若不是議員在國會的例行辯論,就是政客之間例常的口水戰,關咱們甚麼事?經濟,只需要知道如何給自己的口袋飽滿就行了。你若有錢有勢,偶爾對那些貧民做些慈善,提升名望。所以,貧民對財主們的用處,大概是這樣的吧。

而所謂「文化」的意義,就是如何關注應酬交際時的場合,塑造自己在社會階級的形象和高度。教育可真是最重要了。要曉得文憑的獲取途徑以及考試多要怎樣考得多科A,就要多關心教育,讀多一些參考書,不是嗎?

我們把司法公正還給法官律師警察,把文化教育還給學校,把道德倫理還給宗教和傳統,把經濟福利還給政客議員,把人格還給還相信人格的笨蛋們。所剩下的,就只有要求把鈔票還給我們的錢包。聰明吧?

在這樣的社會終身學習,所得到的,多半就是這樣的絕頂智慧。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5月4日

《世間情》4月:神聖謊言

神聖謊言

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,這是在叢林文化圈子中存活的手段。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。吃人和被吃的問題,才是咱們所真正切身關注的。

爪牙是在優勢中的利器。而偽裝,就是在劣勢中保命的祕技,也是製造處境或者扭轉局勢的策略。

所謂偽裝,就是裡表不一,口是心非。我在表面上以你所能夠認同的親善模式應酬你,奉承你,可以是因為我在意你的威脅,所以需要把自己裝扮一下。若不能嚇倒你,至少也得讓你覺得我不是那麼好欺負。

當然,我也可能是為了要解除你的戒心,利用你,獲取你的獎賞,或者伺機把你吃掉。

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,謊言都是那麼好用。甚至當我們斥責說謊為惡行的時候,天曉得咱們是否為了保存自己的道德皮相而演一場好戲?

若拾到錢包交給師長可以賺得誠實的招牌,聰明人自然能夠預備一些材料,製造一個不小心被遺落的爛皮包,讓自己能夠在眾目睽睽下上演拾金不昧的好戲。這樣,師長們獲得一個現成道德教材,這個聰明的傢伙則贏取了讚賞。很不錯的交易,雙贏,不是嗎?

人若缺乏誠實的勇氣,儘管給了他們甚麼禮儀教導,頂多也只有傳授他們一些交際手段的資訊而已。善以偽裝者,自然善用這些資訊,讓他們的偽裝術更上一層樓,在吃人競賽之中所向無敵。
若禮儀之中帶著禁忌的信息,當某些高手們獲得特定的階級時,他們自然能夠藉著禁忌,告訴人們違反禁忌的代價,從而以恐懼鞏固自己的勢力和形象。

我們若是寄望於禮儀,希望能夠藉之打造互重的社會,關鍵依然在於人們的良知還剩幾何,因為這決定了他們到底有多少勇氣和誠意來做個誠實的善良人。

所謂現實的社會是血腥殘酷的。任何人若嘗試以違反爪牙文化的捨己以及博愛態度來改變這個社會,其實是在搞終極顛覆性的革命。由此,仁義道德,豈是「得個『講』字」那麼空洞無力軟綿綿?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4月27日

《世間情》4月:湊熱鬧

湊熱鬧

每當看見華人或者日本人抗議示威的照片出現在媒體的時候,心中總是會浮現這個問句:在這些人眼裡,歷史,它是啥?

我們所能夠接受的歷史,是否是大事描繪自己群體的榮耀,死命抹黑異族過犯的官方記載?所謂從歷史學習,是否意味著尋找「優秀民族」以及「壞蛋民族」的標籤證據?

誠然,示威抗議,的確是控訴不義的一種方法。然而,在最近示威人潮中種種吶喊標語之中,所看見的,不少都是無法承載公義的空洞憤怒。

當義怒的合理性被賦予一群烏合之眾的時候,我們隨時可以看見暴民的出現。以獸性和憤怒作為推動力的自義態度,和恐怖份子簡直沒多大差別。

日本政府對二戰暴行的粉刷狡辯,自然要批判,並且以行動來抗議施壓。然而,親愛的馬來西亞華人,你們若真要學中國人那樣抗議示威,請問:你們對自己在祖國的角色,以及華社華教的歷史,又認識幾何?國內發生種種民生課題時,你們的義怒和控訴又在那裡?

素常對政經文教歷史發展不聞不問的,忽然間竟然參與廣大的義怒吶喊,似乎自己也是正義之師的一份子。這樣的態度,簡直就是湊熱鬧而已,不是嗎?

從沒頭沒腦的囂嚷群眾當中,所能夠找到的公義,多半是報復性的叢林公義。而那些湊熱鬧的,罵完了「公敵」,砸夠了東西,恐怕就對自己國家社會再也做不出任何像樣的關懷了。

漠視歷史之人,竟然也奉歷史之名而義憤填胸,實在是荒謬。

《東方日報‧世間情》2005年4月20日